尝试忘却 每日关注

你每天都会忘记很多事情,何不把这件事情也忘记呢?


(资料图片)

我想,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住在一个坐落在海边的小镇。空气中总有一股咸咸的味道,到了晚上格外的冷,甚至是“海啸”这种发生几率个位数的天灾,都能被他们拿来诋毁在海边的生活。诋毁又能怎么样?哪怕你忘记了,你也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搬走啊!不过倒也无所谓,随他们说去好了。

...

想完了,喝了一口杯子里带着渣滓的苹果酒,我推开家门走了出去。五月的海边,气候一如既往闷热,有一种海边特有的“蒸笼”的感觉。我手遮着毒辣的太阳,尽可能去想一些积极的事情。

哥哥的阵亡通知书已经寄到家里了,母亲收的。她看到一张薄薄的,盖着军方印章,还写着她大儿子的名字。“我们很抱歉...”穿着军装的信使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后,母亲直接晕了过去。这是我从房间里出来时看到的。

母亲直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则需要去城里面办哥哥的死亡证明。

许多人看到我对这一系列事件的反应后,会说我不近人情。我想也是,那种言情小说我当然也看,在这种时候,往往都会是一系列哭天抢地,难过到了极点,甚至自己都有可能直接晕过去。而我呢,我很冷静,还在思考自己住的这个地方究竟如何,以及他人对我的看法。

我也不想去刻意地假装自己很难过。这很累,而且在哥哥出发参军前,我就和他说过:“你要是死了,别指望我会伤心。”倒不是因为关系不好,相反,正是因为关系太好。

父亲很早就去大城市里打拼了,前几年还会一两个月寄一封信,偶尔回来,带着一些我没见过的东西。近几年则是连信都不写了。看着出现在客厅里的事物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到一个装的满满当当的信封,我当然会在心里骂父亲是个混蛋,但又很矛盾,仿佛那个混蛋并不是父亲而是我。

母亲知道我的性格,往往这种时候,她会安慰我,给我做一桌子好吃的,然后告诉我不用在意。我当然无法释然,然而听到和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母亲都这样说了,心中自然会稍微放下一些。

...

又想完了,我长出一口气,把手上的烟卷扔在地上踩灭了。

去镇子上的路还是很长,是那种在海边的公路上开一夜的长途车,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让我接近窒息。很多人会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会辣眼睛,我倒觉得还好,更让我害怕的,是太阳落山后,厚厚的云层把月亮遮住的天空。学者们用“深邃”来形容它,而我认为,大概“虚无”会更适合。

“德拉佩斯特先生!”我抬头看去,是邻居家的孩子。

孩子们永远充满了精力。我还记得,当时他的母亲托我带他出海打鱼的时候,他蹦蹦跳跳的,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一样。孩子们当然也对未知充满了恐惧,就像当时海上起了大浪,他躲在船舱里面,看着我在那边操作着船舵,眼睛里既充满了恐惧又有一些敬佩。

“德拉佩斯特先生?”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朝他招了招手。

于是他就那样蹦蹦跳跳得过来了,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坐在了我边上。

“你也去城里?”我摸了摸他的头,问道。

“嗯,我哥哥今天服兵役回来,妈妈让我去接他。”

“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妈妈也敢让你去?”

“诶呀,一大半路都在车上,能出什么事啊!”

是啊,能出什么事啊...

“您呢?先生?”

“我啊...”车子突然急刹车,我直接撞到了前排的座位靠背上,胸口有些闷闷的痛。

“先生您没事吧!”

我摆了摆手:“去市政厅有些事。”

“什么?”

“我说我去市政厅有些事。”

他便没有再说话了,大概心思被窗外的景色给勾走了。今天的天气不算差,至少没有云把月亮给遮住,虽然月光依然不是很亮。我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但是年久失修的沿海公路阻止了我。我想和那孩子稍微聊会儿天,但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香。

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一本书,甚至只是一本杂志出来。只能漫无目的的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海浪,满脑子都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独独没有母亲和哥哥。

后来也不知道怎的,迷迷糊糊便睡着了。睡着的印象一点也没有了,我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大巴已经到站了,孩子也已经下车了,我的脸上有不知道是水还是什么的液体,我拿手抹了一点舔了舔,又甜又咸的。身边则放了一个果冻袋子,里面有几个开过了,有几个没开过。

我把脸上的水擦了擦,拿上那半包果冻,艰难站起身,弓着背往车门走去。

城里的光景和几年前来的时候大差不差,一样的燥热,一样的塞车,一样的吵闹,居民身上穿着的花花绿绿,谓之曰“潮流”的衣服。与周遭的霓虹灯牌比起来,市政厅的大门就显得朴素了许多。推开那扇双开的玻璃门,除了地上的灰尘薄了一些,一切都还是没有变。

我给门口的保安大叔看了一下那封信,他把我引到了一个柜台后面的小房间里。手续办得很慢,虽然步骤很少。哥哥原本还能够活生生站在我们眼前,后来变成了一张纸,最后到底变成一个装满了抚恤金的信封,攥在我的手里。

推开玻璃大门,太阳还是很大,路边的扬尘也还很严重。如果是过去,我大概会到处逛逛,看点没看过的,吃点好吃的,买点好看好玩的。然而我的心里到底还是空落落的,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却唯独不想想一些有的没的。

我推开一家面馆的门,点了一碗酱油拌饭。周遭充满了局外者的目光,我尽力不去注意,但这种无时无刻的压迫感,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有一种被闷在罐子里的感觉。我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味同嚼蜡的塞着米饭,虽然满嘴都是酱油的鲜味。

我想,还是尽快回镇子上比较好。

依旧是颠簸了半天的大巴。

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撞了刚下车地我一个满怀。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母亲依然躺在医院里,哥哥的一些遗物也已经寄过来了,一些衣服,没有骨灰

接下来自然是哥哥的葬礼。以往,这种类似的事情都是父亲或者母亲一手操办的,至于现在...

我只能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哥哥没带走的黑衣服裁成长方形的一块块布,挨家挨户敲开门,每一户给几块。我想,应该还要有个棺材,虽然没有遗体,但就那几件衣服,也该有个体面的葬礼。选好了一口比较好的樟木棺材,没那么贵,可以用抚恤金堪堪买下。然后一摸口袋,那个信封却不见了。

“我...我没钱。”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没钱么...”白事铺老板有些无奈得摊了摊手,“那只能请您节哀了,我也无能为力。”

“来一根吗?”我点着了一根叼在嘴里,又给老板递了一根。

老板没有说话,默默接过了我的烟。

我给他点着了。“我理解...但您能帮帮忙,借给我一顶帐篷吗,做白事的那...”我被烟呛到了,感觉心肺在被撕裂。

老板同意了。

于是一顶小小的帐篷就在我家院子里搭起来了。我把家里能用的各种椅子都摆了出来,木制的靠背椅,甚至还有那种马扎。帐篷最里面,则摆着一个皮箱,那是寄过来的时候的容器。

我面对帐篷坐着,想着有谁回来。镇长?我想大概不大可能,满脸胡茬的长者,虽然和蔼,但是却总是忙东忙西的;住我家对门的邻居?还是算了吧...咋咋呼呼的,一天到晚炫耀自己儿子的学历,生怕有谁不知道一样;那位做熏鱼的邻居?我想大概很有可能,毕竟她和母亲的关系一向不错,而且她儿子还在城里,和他的哥哥一起,又什么能够阻止她来呢?

然而等了两个小时,镇长来了,来的很早,拄着一柄木头拐杖,坐在前排的位置,低着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对门的女邻居来了,还是那样喜欢说话,但也不咋呼了,也不再谈论关于她儿子的事情了。后来,镇子上大部分我有印象的居民都来了,远超我想象的人数。

白事铺老板告诉我,下葬的时间最好是后半夜,如果我不行的话,他可以来帮忙,但我还是谢绝了。现在,离十二点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帐篷里已经坐满了。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

“孩子,你什么也不用说。”镇长拄着拐站了起来,像一台笨重的机器那样,“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情很难以接受,你节哀。”说完,他又坐了下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那儿。我想,如果母亲在这里,她会说些什么呢?大概会抹抹眼泪,装出一副笑容说:“这孩子,从小就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想,他大概在那边也会庆幸自己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吧!”诸如此类的话。

母亲总是那么懂得安慰,总是那么坚强,但到底还是老了,有些经受不住打击。我想着,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直到卖熏鱼的邻居带着泪痕出现在帐篷外,我才意识到,她之前并没有来,她迅速朝我走了过来。

“您请...”我想给她搬一把椅子,却被她扇了一巴掌。

“你跑哪儿去了?”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句话的,“你妈走之前就想看看你,你知道吗!”

我捂着脸,没有哭,也没有笑,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我的大脑还沉浸在脸颊火辣辣的痛觉中,一片空白。

周遭乌泱泱便站了起来,乌泱泱的便往外涌,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声音。卖熏鱼的邻居满眼厌恶地看着我,也慢慢退了出去。末了,帐篷里又空空如也了。我长出了一口气,点着了一根烟。

我最终决定还是去看看母亲,把哥哥也带上了。

镇子上的小诊所,灯光昏暗,更多时候,在这个点应该是没有灯光。我推开门,值夜的护士便让我把烟掐了:“这里不让抽烟,那么多病人呢!”

我把刚抽没多久的烟从嘴里拿下来,按灭在了柜台上注了水的烟灰缸里。

“姓名。”

“什么?”

护士显然有些不耐烦:“姓名!我要填访客登记表!”

“让·德拉佩斯特。”

护士抬头打量了我一眼,又低头在纸上写起来了:“是不是来认尸体的。”

“什么?”

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跟我来吧。”

她把我领到楼下。这里有那种白炽灯管,但没开,空调却是开的异常低。我并不清楚我此刻在想什么,大脑依然是一片空白。

“急性心肌梗死,不要掀白布,十分钟,你要是不出来我就锁门了。”护士说完,便离开了。

通常来说,我并不喜欢在这种漆黑的,阴冷的的地方呆着,尤其是太平间。然而这时的我却挪不动步子了,只能直直坐在床沿上。我的手悬在空中,最终还是掀开了那层白布。母亲躺在布里面,睡得很熟。我想,还是不要打搅她的好,便把白布盖了回去,放下了皮箱。

“妈,你还记得我爸吗。”

一片寂静。

“我记得,我爸以前给你带回来一大块巧克力,说那天是你们的纪念日。你笑得可开心了,转头就把巧克力给我和哥哥了。”

四下依然是一片寂静。

“呵...也不怕你笑。我当时特别馋,一口就吃了一大块,转头就和老哥说,一共就没多少...”

我是如此期望能够听到母亲的笑声。

“妈,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我感觉眼睛有些模糊,“我到底还是抽烟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也很希望母亲现在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却又语重心长地说教我。

“不是...我是说...”我把头仰起来,“我没想到来医院看看你,我...”

我掏出了那个烟盒,里面还剩最后两根了。我想了想,还是放回了衣袋里。

“对啊...你...你不喜欢闻烟味对吧...”我笑着说,“你以前还总是因为这件事情和老爸吵架呢!我怎么就差点忘了啊!”

我缓缓站起来:“也是,反正我从小到大就是家里最没用的那个孩子,我想,还是让哥哥在这儿陪你,我就先走了,明天再见。”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节一节走上楼梯。护士还在大堂里等我,她叉着手,一边跺着脚,一边时不时瞥向墙上的时钟,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看到我过来,她把手放了下来:“好了?那么快?”

我点了点头,一脸陪笑:“走吧,您也辛苦了。”

护士点了点头,转身就在一串钥匙里开始翻翻找找起来了:“你先走吧,我要锁门。”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点着了一根烟,还没吸一口,便听到后面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自言自语声:“没本事,小费都不给,妈死了也是个陌生人陪着的,真不知道要这个儿子干什么,...”

我生气吗?大概有点,但又无可奈何,因为我确实就是这样的没本事。我夹紧风衣,快步离开了。

晚上的海边,风挺大的。从诊所到家的距离,不过两三公里路,我却花了一刻钟才走完一半。

身前的影子突然被拉长,我意识到,后面有车子开过来了,便刻意得往路边让了让。然而那辆车子却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

“让?”车子的窗户摇了下来,里面坐着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的父亲,他显然有些着急,“那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笑笑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盒烟,给父亲递去了最后一根:“爸,来一根吗?”

“来...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父亲接过了我的烟,开始说教我,“你这孩子!你不知道你妈不喜欢闻烟味吗?她都和你说了多少遍,就是希望你不要抽,抽了就停不下来了!你妈要是知道了,该多难受啊!”

我点了点头:“嗯...我刚看完我妈,你放心吧,我在她面前,不会抽的,以后也就不抽了,我保证。”

“刚看完?你妈去哪儿了?”

我转身指了指诊所。父亲低下头,若有所思,“唔”了一声:“上车吧,我带你回去,在外面忙挺久了吧,我回去做点东西给你吃。”

我摇了摇头,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算了吧,老爸你的厨艺,还是算了...”

父亲“戚戚”笑了两声,随即便把窗户摇上去了。但他却并没有开动车子。

“让...你说实话”父亲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着我,“你恨不恨爸爸。”

“有点。”

“为什么?”

“因为即使哥哥走了,你也不愿意写个信,我也不知道,然后你过了一天,回来了,甚至不愿意打个公用电话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母亲的事情。”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方向盘,沉思了一会儿,随后推开了车门,走到了路边。他望着海:“你母亲自从生了你和你哥哥后,身体一直不好...我想,我也有责任。”

我印象里,父亲并没有落过泪,而这是在我记事以来,他第一次流泪。“当时,你应该是一个死胎的,因为你太小了,比你哥哥小了整整一圈。”

我走到他身边,他把胳臂吃力地搭到我的肩上:“当时离预产期还久,我想放弃你,让你哥顺产,这样子母子都平安。但你妈死活不从。”

“然后呢?”我问道。

“剖腹产。你在保育箱里呆了五个月都没有脱离危险期。我有工作,不能天天看着你妈和你妈俩。所以你妈,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天天在你的保育箱边上看着,深怕出了什么岔子。能不烙下病根吗。”

我的心有些绞痛,眼睛有些微微发酸:“后来呢?”

“后来,你哥长得很快,你就稍微慢一点。你妈急死了,到处去求偏方,还在自己身上做实验,防止出意外。后来呢,你就长得和你哥一样高了。”父亲的眼睛还在往外冒着泪水,但嘴角却扬了起来,“她之前还和我吹嘘呢,说你就是她的杰作,说等到了哪天,你一定会带她去城里逛逛的。”

我有些难受,有些透不上气。一直以来,都是母亲带着我去城里面,我长那么大了,却没有带比我矮两三头的母亲出去玩过。

“你哥也是,刚开始仗着他比你高大,天天欺负你。后来大了,懂事了,也就懂得让着你了,拿零花钱给我和你妈买东西。我记得,他之前为了庆祝我和你妈结婚纪念日,攒了两三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一板巧克力...”父亲后面的话,我已听不进去了。

情绪的闸门到底还是限制不了过分的回忆,从紧闭到松动,最后则是彻底崩坏。我说不出话,尝试抑制自己无止境的回忆,最终换来的只有更多的走马灯,以及一直在用“冷静”甚至是“冷血”来掩盖的,无止境的伤心。

我扑倒在了比我矮一头的父亲的怀里,哭的像个孩子。

我想,有些事情大概始终难以忘却。人这一生,也许会忘却很多东西,但哪怕忘记了所有的东西,在心里的某个柔软的角落,总会有这样一个备份,等着何时被启封,释放出那些也许欢乐、也许悲伤的回忆,以至于到了现在,当再次回忆起这些东西,所有的情绪,也许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怅然若失,思考曾经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的区别,然后空荡荡的笑笑,那样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又或者,是一种物是人非的空落落,对已离开的一切的无限回忆,或是追悔莫及,那样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们渴望去忘记,去避免自己陷入这样一种状态。但我们最终发现,我们只能尝试忘却,尝试以新的日子去占据自己的CPU,而让那些难以磨灭的记忆,带着感同身受的体验,默默的存留在固态硬盘中,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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